剪一段春风，剪一断离愁

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，二姨父走了。躺在菊花丛中的他，脸上是安静的表情，看不出任何难受与痛苦，也没有一点眷恋与牵挂。紧闭的眼和微启的唇，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一个表情。七十余载的爱、恨，此刻，竟在他默然的脸上找不到太多的烙印。再动人的花，再多情的泪，也无法再唤醒他已经枯萎的心。

　　是真的完全忘记了这个世界，还是这个世界无情抛却了他？我很想从他不完全闭上的唇间听到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。然而，除了周围暗暗的辍泣声和风中花的气息，这个沉默的老人，再也不可能给我一个答案。

　　花虽有心相伴，人却无意相随。我很难相信，这位曾嗜花如命的老人，如今，却可以这样无动于衷地面对这依然娇美的花，并连一句话也不肯留下，便匆匆地走了。即将到来的春天，即将在春天里蜂拥而来的花，也打动不了他。

　　老人早已僵硬的手，冷彻入骨，粗糙，苍白，枯瘦，就像一根在岁月里攀爬太久的枝，留下了无数个春、复、秋、冬、风、霜、雨、雪的痕迹。这采摘过幸福，也触摸过痛苦的手，已伤痕累累。如今，是累了，没有知觉了，连最柔嫩的花瓣也无力捡拾起来了，所以，便收起所有的爱恋，用无声的告别来斩断这一份尘世情缘？

　　握住老人已失去温度的手，就像握住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昨天。为什么要这么快离去？你忘了要带我们去寻找那被时光抛下的芬芳记忆的允诺？虽然，我们长大了，也不那么爱笑了。可是，梦和那些花，依然在心底。是你忘了昨天，还是害怕我们将你遗忘在冬天？

　　你可以忘记曾经的不快、烦恼、伤害，也可以忘记你的孩子、你的老宅，但你，惟独不该忘记这陪伴你大半辈子的心头至爱。看，你亲手栽种的玫瑰，已爬满了篱笆；你修剪过的月桂，已枝繁叶茂。这棵从远地移栽的黄桷兰，年年开得树满枝满，香遍山坡。你不是最喜欢用这醉人的香做成一瓶瓶驱蚊水，送给欢天喜地的我们吗？还有，这春天一到，便迫不急待开放的海棠、水仙、山茶、玉兰，它们的热烈，难道也点不起你的热情？是什么，熄灭了你眼中的火花？是什么，打碎了你心里的希望？

　　还记得你手执花剪在田园忙碌的样子，那就像一幅鲜明而生动的风景画，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。寂静的山村，晨间的清露在草叶里闪动，你，手握花剪，在花木扶疏里留连。你用温柔的目光，唤醒一朵朵还在沉睡的花。你用宽大的手，轻轻抚过它们柔软的枝，细细的藤。你熟练而灵巧地为这些可爱的花剪去累赘，除去多余。就如同为自己的孩子整理衣妆，梳理发饰一样，细致而小心。有时，不慎误伤了一枝丫，你的眼里，竟充满了疼惜与自责。

　　大家都笑你，一走进花地里，你就忘记了尘世。只有每一枝，每一叶，每一花，才是你最疼的儿女。可是，你温厚的笑，让每个人又都无法责怪你。一个厚道得连花都不会伤的人，对家，对他人，又会坏到哪里？

　　你可以半天半天地在花间流连，驻足，与花凝视，相望，对语，这，也许真是你无悔无怨一生的红尘，是你心里最美的皈依。在这个缤纷绚烂的旖旎世界里，你才深有体会其中的纯净、自然、和谐、安宁。也只有这样的桃花源，你才找得到心的自由与呼吸吧。如同以梅为妻，以鹤为子的林逋，宁做花间友，不做尘间客。你也一样。于你而言，世间所有繁华都比不上此处的美好，世间的一切热闹也不及这里的欢喜。

　　然而，如同天妒红颜，上天，给了你多少眷恋，也会给你多少遗憾。阿尔茨海默症，这个可怕的病魔，用你毫无觉察的眼，一寸一寸地消除你头脑里那些清晰的名字，美丽的印象。也用你毫无戒备的心，让你一点一点失去表达的能力。可不知内情的家人，只以为你越来越多的沉默里，是因为你的话你的心封闭在花的世界里。

　　一想到你渐行渐远却无人知晓的情景，悲伤便让我们无法原谅自己。那时的你，站在那依然摇曳生姿的树前花下，一定是像走进了梦里。花枝、花瓣颤动的影，会让你目光恍惚。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伫立在这样一片如梦如幻的世界里。当你清醒时，你定会诧异并伤心，手里的那把花剪，还保持着来时的模样。可已经来不及修剪了，天上的云霞都已经隐进了云层。你只以为是自己太慢了，却不知你正被疾病慢慢侵蚀。

　　更多的时候，定是你突然像个初生的孩子，完全忘记你这个你熟悉了几十年的环境。你找不到回家的路，也遗失了朝前走的方向。你用茫然的眼四处张望，然而，除了陌生，还是陌生。你不知道，你在何处，你是谁？你在寻找什么？

　　你已经全然忘了，那些花的等待。呆滞的眼神，紧闭的双唇，让我们痛心地看到，那个通往你美丽世界的入口已经被堵住了。即使春风十里，也再不可能开启你已关上的心门。

　　在不多的时日里，当你泪水涟涟地注目远方时，我不知道，你是不是在寻找你心中那片快要消失的花海？是不是在怀念那些与花同在的日子？你久久的缄口不言，是因为遗忘了过去还是丢失了现在？

　　爱花的人，应该是最温厚的人，也应该是被上天善待的人。可你，却被剥夺了表达爱、享受爱的权利，独给你一个孤独而冷清的世界。连最简单的表达也如此费力，连最简单的心思也无法言说，这种残忍与伤害，会不会成为你心中最痛的伤口？

　　我们却只能看着你一点一点关闭记忆的闸门而无能为力。面对即使把花举到你面前，你眼里也不再闪现一丝光芒的神情，我们无计可施。你的心已经完全封闭，你已经与我们与世隔绝。你已经开始与世界悄悄告别。这样的医嘱，我们知道很权威，可是，却不愿意相信。

　　春天快到了，可是，你还是走了。

　　缘来缘去，山水相逢。我相信，今世，你与花朝夕为友，那来世，那些花也等待着与你相逢。

　　此时，春已经来到，寄你一枝洒满阳光的白合，让它，与你相遇在这个没有孤寂的春天。